题目：胡宗南捣“中枢”
作者：王树增
书报刊名：《世界军事》2013年五月上，第65～69页
客观说，胡宗南要进攻延安取得“殊勋”并无大错，但其指挥中的“明哲保身”不顾全局，显然为一年后的个人悲剧埋下了种子——1947年12月，陕甘宁边区大部分被共产党人收复，次年3月1日，整编第29军全部被歼灭，胡宗南向南京请罪，被撤职留任。而反观共产党方面，毛泽东并不想放弃延安，但关键时刻，他敢于留一座空城让胡宗南去“背”。战争就是这样，有时候一兵一卒都要“不抛弃不放弃”，有时候一城一池又都得敢于舍弃。翻看尘封的历史，处处都是生动的“对比”。
“殊勋”在心
进入黄埔军校学习前，胡宗南在家乡奉父母之命娶过一房媳妇，但进入黄埔之后他似乎把这个媳妇忘记了，不久这个女人在家郁闷病逝。以后的日子里，曾有不少人给他做媒，但他宣称“国难当头”“谈何私事”。1936年，胡宗南在戴笠的公馆意外地见到一位名叫叶霞翟的女军统。在戴笠的有意安排下，两人的关系迅速升温。但是，抗日战争爆发了，沉默寡言的胡宗南上了前线，与叶霞翟不但很少见面，连书信都很少来往。抗战中期，胡宗南又相了一次亲，女方是大名鼎鼎的孔祥熙家的二小姐。胡宗南对这个女子放荡不羁的逸闻听说过不少，见过一面后就打消了娶她的念头。1947年，51岁的胡宗南立下誓言：等为党国建立“殊勋”之后，将庆功和结婚喜宴合在一起办。胡宗南心目中的“殊勋”，就是占领共产党人的政治、军事中枢——陕甘宁解放区首府延安。因为延安在胡宗南统辖的战区之内（编注：胡宗南当时任国民党军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西安绥靖公署主任）。
如果从兵力上讲，包围陕甘宁解放区的国民党军总兵力几乎是陕甘宁晋绥联防军的10倍。其中，第一战区胡宗南部的15个旅，驻守陕甘宁解放区的南线，负责由宜川、洛川、宜君一线向北主攻，兵力14万；晋陕绥边区总部主任邓宝珊部的2个旅，驻守陕甘宁解放区的北线，负责自榆林向南助攻，兵力1.2万人；西北行辕马鸿逵、马步芳部10个旅，驻守陕甘宁解放区的西线，负责由宁夏银川、甘肃镇原向东进攻，兵力5.4万人。而陕甘宁解放区的东边就是黄河，隔河是国民党军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的地盘。
胡宗南认为，延安已被紧密地围困于弹丸之地，而且从兵力和武器装备上看，共产党军队也绝不是他的对手。只要时机成熟，一次大规模的攻击之后，不但延安势在必得，如果毛泽东等中共首脑人物来不及向北逃到蒙古，向东又过不了黄河的话，他就很可能把他们一一俘获——作为戎马一生的党国军人，难道还有比这更显赫的战功吗？在荣耀的极点迎娶美人，难道还有比自己更成功的男人吗？
偷袭与牵制
早在几个月前，胡宗南已奉蒋介石之命，对延安进行过一次大规模偷袭。胡宗南采取的是三面压缩和重点进攻的战术：从晋南和陕南抽调6个旅，会同封锁陕甘宁解放区的4个旅加1个装甲团，自南向北担任主攻；同时，马鸿逵的5个旅由宁夏向东助攻，阎锡山部晋西南地区总指挥杨澄源在东面和北面策应。
延安方面发现胡宗南的偷袭意图后，鉴于陕甘宁晋绥联防军兵力太少，急调晋冀鲁豫野战军第4纵队陈赓部和晋绥军区第1纵队张宗逊部开赴延安。陈赓昼夜兼程，到黄河东岸时又接到了中央军委的电报，称张宗逊的2个旅到达延安，延安的防御力量已得到加强。此时，陈赓部位于胡宗南的侧后，胡宗南担心受到侧击，已将其整编第1师从陕北调回黄河东岸。这样看来，对延安更有效的防御，就是在胡宗南的侧后展开一系列战斗，迫使其回援，从而瓦解国民党军对延安的攻击。同时，毛泽东还赋予了陈赓部开辟吕梁地区的任务。
为此，陈赓部和王震的晋绥军区第2纵队合成了一个战斗集体。两支部队联合指挥后，首先攻克大宁县城，接着完成了对隰县的包围。隰县是晋西南的军事重镇，国民党军第二战区晋西南总指挥杨澄源的指挥所就设在这里，攻克隰县必然会给胡宗南和阎锡山都带来震动，将对国民党军偷袭延安的行动具有极大的破坏与牵制作用。1946年11月27日，陈赓部对隰县发起攻击，战斗进行得干净利索。进入城内后，70团3营直插敌指挥所，8连连长解全威连续投出用罐头盒制造的土燃烧弹，然后带领官兵在黑色的硝烟中发起冲击，班长焦子玉冲进指挥所，枪口直接顶在了上将总指挥杨澄源的胸口上。接着，王震部攻击中阳县城的战斗也开始了。陈赓部派出13旅72团增援。战斗中，王震的爆破队表现勇猛，对坚固的碉堡进行了前仆后继的反复爆破，先后使用炸药达2000多公斤。12月12日凌晨，两军合力攻克了中阳县城，拿下了守军指挥部，俘虏少将团长张居乾。他们还在这个指挥所里缴获了一封张居乾发给阎锡山的电报底稿：“共军使用了原子性炸药，装置于数米之外，即可将碉堡完全炸毁。”
为更多地牵制、歼灭偷袭陕甘宁解放区的国民党军，12月22日，陈赓和王震部又向位于晋西南的蒲县发动了进攻。蒲县的战斗打得异常艰难，久攻不下时，30日拂晓，陈赓部10旅副旅长楚大明率领一个连发起持续不断的冲锋，终于占领了可以俯瞰蒲县全城的一个高地，利用过去阎锡山部留在高地上的工事，居高临下，以猛烈的火力扫射城内守军。1947年1月1日，蒲县被攻克。至此，吕梁战役结束。吕梁战役不仅成功迟滞了胡宗南偷袭延安行动，还使太岳、吕梁和陕甘宁3个解放区基本上连接起来。
由于侧后受到严重威胁，胡宗南不得不从陕北抽兵稳定晋南局势，把部队收缩在几个重要的军事据点中。而陈赓、王震部在贫瘠的吕梁地区给养很快出现困难，只好转兵北上，攻击阎锡山部守备相对薄弱的汾阳和孝义地区。但打下孝义后，阎锡山亲自到平遥地区指挥9个师共25个团，分三路发动反击作战以夺回孝义。
天寒地冻，阎锡山的各路援军正在接近，再战下去部队必定会遭遇大的伤亡。陈赓最终决定放弃攻击。1947年2月，陈赓的第4纵队奉命返回晋冀鲁豫野战军。
囊形地带
在晋南遭受挫折后，胡宗南把攻击重点转向了陕西境内的关中地区，为从陕中直接攻击延安做扫清侧翼的准备。2月9日，胡宗南来到位于三原的整编第29军军部，召集旅长以上将领参加作战会议。胡宗南说：我们必须首先夺取囊形地带，这关系着我军向延安进军是否能顺利进展的问题。
所谓囊形地带，是国民党军作战部门对陕甘宁边区关中地区的称谓。这一地区位于胡宗南攻击延安的出发地洛川、宜川侧后，是陕甘宁边区自北向南插入胡宗南战区的一个突出地带。这一地带对关中和陇东的各个城镇以及陇海路西段、陕甘公路都能构成威胁，且共产党人利用这一突出地带秘密进出物资，使国民党军的经济封锁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缺口。同时，这一地带的存在，还使国民党军对陕甘宁边区的封锁线延长了近300里，牵制着胡宗南的大量兵力。
为达成对囊形地带的有效进攻，胡宗南拟订了一个作战方案。不料，这一方案遭到整编第29军军部的强烈反对。军参谋长文宇一认为，胡宗南制订的从东、南、西三面发起进攻的方案，有把囊形地带里的陕甘宁晋绥联防军赶走了事的意思，不符合消灭敌军有生力量的作战原则。他主张先把突出的囊形地带的“袋口”封闭，然后主力部队再从三面迅速进击，一举把里面的陕甘宁晋绥联防军全部歼灭。整编第29军的方案得到了大多数将领的支持，然而胡宗南断然地说：“按绥署意见执行，一切责任由我负。”
胡宗南的真实意图是：既要占领延安，把陕甘宁晋绥联防军赶过黄河，又不能使自己的部队损失过大。只要占领了延安和整个陕甘宁，就是胡宗南的最大战功。至于是否消灭了共产党人的有生力量，是否把陕甘宁晋绥联防军全部赶到阎锡山或者傅作义的地盘里以至对全国的战局产生什么不利影响，这一切和他胡宗南有什么关系？
2月14日，整编第29军各部队自东、南、西三个方向开始集结。3天后，胡宗南的5万大军对囊形地带的全面进攻正式开始。无论战场态势，还是兵力对比，囊形地带内的陕甘宁晋绥联防军都无力进行有效战斗，为了保存有生力量，除了留下少量地方武装骚扰敌军之外，关中地区的陕甘宁晋绥联防军掩护党政机关主动撤离了。几乎没有经过什么战斗，胡宗南就占领了囊形地带，这令他感到他迫切希望建立的那个“殊勋”已经可望可即了。
正面的“迂回”
囊形地带的丢失，延安面临的军事压力进一步加深。此时，华中解放区首府淮阴、华北解放区首府张家口、山东解放区首府临沂已先后丢失。如果延安失守，共产党人除了林彪部所在的哈尔滨外，全国范围内其他的政治、经济和军事中心已全部丢失。
胡宗南占领囊形地带之后，立即命令整编76师、整编17师48旅以及骑兵第1旅等部队，攻击陕甘宁解放区位于陇东的庆阳、合水地区，企图吸引陕甘宁晋绥联防军主力西援，以利于在延安地区正面防御兵力单薄时突袭延安。3月1日，整编76师24旅占领庆阳。2日，整编17师48旅占领合水。陕甘宁部队主力开始向西移动。胡宗南立即命令48旅向南回撤，以加强从正面突袭延安的兵力。
48旅旅长何奇，绰号“何大炮”。3日，何奇命令焚毁合水县城的物资和粮库之后，率部出发。下午15时，先头部队进入西华池镇。镇上的居民不但没有躲避大军的意思，而且茶楼酒馆座无虚席，与惯常大军一到百姓逃散的景象完全相反。部下们提醒说，情况好像不对劲，最好尽快通过，但何奇却进了一家饭馆准备摆宴吃饭，还命令部队当晚就在镇上宿营。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有侦察员来报告，距此地20里的山沟里，发现大批共军正在集结。何奇说这个地区的共军只有358旅和少量地方部队，哪来的大批共军？实际上，就在何奇喝酒的时候，陕甘宁野战集团军第1纵队已对西华池发动了进攻，只不过由于地形不熟和敌情不明，攻击受阻。第二天，双方形成对峙，何奇命令部队立即抢修工事。晚上，巨大的爆炸声接连响起，陕甘宁野战集团军的攻击开始了。这是个混战的夜晚，何奇部142团团长陈定行认为他们最后的时刻到了：
夜幕降临之后，共军发起全线总攻，炮声隆隆，硝烟滚滚，杀声震天，顿时血肉横飞，陈尸遍野。许多阵地得而复失，告急之声，纷至杳来。第143团正面阵地亦被突破，团长杨荫寰急电求援。而我的142团已千疮百孔，自身难保，虽拼凑了一个连驰援，但杯水车薪，已无济于事了。此时整个形势令人沮丧，而共军愈迫愈近，“缴枪不杀”的喊话声清晰可闻。正在此时，有人主张突围，为了轻装逃命，立即火化文件，捣毁装具，顿时风声鹤唳，乱作一团，睹此情景，大有全部被俘之势。
何奇的指挥所向外延伸的电话线被剪断，何奇只有爬上旅部的房顶观察战况。突然，一颗机枪子弹穿透了他的大腿。何奇被抬进指挥所之后，数发炮弹又击中了旅部的房屋，连续负伤的他很快没有了气息。即使如此，西华池镇依旧没有被彻底攻占，旅长阵亡后的48旅依旧在顽强抵抗。5日天亮的时候，增援的整编76师24旅已经接近，陕甘宁野战集团军围攻西华池的战斗被迫停止，各部队先后撤离战场。
一座空城
延安周边炮声连连、硝烟不断。不久，蒋介石将胡宗南召至南京，详细商定了直捣延安的作战计划。胡宗南意识到他建立“殊勋”的时刻到了。
1947年3月13日，国民党军飞机对延安及其附近地区实施了猛烈轰炸，之后地面部队分多路以密集队形发起攻击。18日，延安城里已经可以听见清晰的枪声。胡宗南的主力部队已逼近延安南面的三十里铺。下午，毛泽东、周恩来与西北野战兵团领导一起开会，研究撤出延安后的作战部署，毛泽东说：“要告诉同志们：少则一年，多则二年，我们就要回来，我们要以一个延安换取全中国。”
早在3月11日，中共中央召开书记处会议，毛泽东第一次提出放弃延安的设想。中央书记处办公室主任师哲对放弃延安忧心忡忡，毛泽东对师哲说“你（蒋介石）既然可以打到延安来，我也可以打到南京去”。毛泽东在向百姓解释为什么要放弃延安时，把延安比喻成一个装满金银财宝的大包袱，把蒋介石和胡宗南比喻成半路打劫的强盗：
譬如一个人，背个很重的包袱，包袱里尽是金银财宝，碰见了个拦路打劫的强盗，要抢他的财宝。这个人该怎么办呢？如果他舍不得暂时扔下包袱，他的手脚很不灵便，跟强盗对打起来，就会打不赢，要是被强盗打死了，金银财宝也就丢了。反过来，如果他把包袱一扔，轻装上阵，那就动作灵活，能使出全身武艺跟强盗对拼，不但能打退强盗，还可能把强盗打死，最后也就保住了金银财宝。
3月18日晚20时，毛泽东离开了延安。19日上午10时，国民党整编第1师和整编第90师拥挤着接近了延安城。胡宗南在洛川指挥所得到的前方报告是：延安是一座空城，没有人，也没可以缴获的东西。
3月24日中午，胡宗南进入延安城。接着，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全中国：胡长官要结婚了。新娘还是女军统叶霞翟。对于51岁的胡宗南来说，他的结婚象征意义大于实际需求——“我和琴斋（胡宗南别号琴斋）的婚恋，既是马拉松，又是闪电式。马拉松，光恋爱就谈了10年；闪电式，我头天在南京接到电报，第二天就飞西安结婚，第三天他又把我送回了南京。”叶霞翟这么说。
但获了“殊勋”的胡宗南仍然在苦恼：共产党在西北的主力军怎么说也有几万人，走到哪里也应该是浩浩荡荡的队伍，但空军就是说他们没有发现任何踪影，难道数万人马辎重能钻到地下去？
胡宗南进入延安的第二天，3月25日，他曾来到毛泽东住过的枣园窑洞，在窑洞里的桌子上他看见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胡宗南到延安，势成骑虎。进又不能进，退又退不得。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