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突然出现的孟良崮
作者：王树增
书报刊名：《世界军事》2013年六月上，第76～80页
孟良崮之战当然不能算是遭遇战，但在孟良崮出现的战机绝对是稍纵即逝的。在山东解放区遭受巨大压力的时候，陈毅和粟裕没有一战而胜，他们反复尝试，围点打援。真实的战场就是这样：善战者不是神，当战机闪电一样出现时能马上抓住，就已经是良将了。反观张灵甫，他是良将么？他不是没有自己的计划，但遗憾的是，他只能“孤军作战”。所以，无论对于陈粟还是对于张灵甫，孟良崮一仗的出现都多少有点突然吧。 山东危急 1947年春天，山东战场态势复杂，在解放区腹地进行的战争进入了万分残酷的绞杀状态。内战爆发后，国民党军侵占了山东解放区的大片，尤其是山东解放区首府临沂的丢失，以及山东境内主要交通线和重要城镇被国民党军控制，迫使共产党人的生存区域逐渐向山东东北部压缩。1947年春天，原华中野战军、华中解放区政府工作人员以及他们的家属，全部转移到了山东，加上原山东野战军、山东解放区政府工作人员以及他们的家属，还有被俘的近10万国民党军官兵，使山东解放区必须供养的人数超过了当时全国范围内的任何一个解放区。山东共产党人的生存形势十分严峻。
不仅如此，山东还是蒋介石重点进攻的目标——“匪军的主力集中在山东，同时山东地当要冲，交通便利，有海口运输，我们如能消灭山东的主力，则其他战场的匪部就容易肃清了”。此时的山东战场上，集结着国民党军“五大主力”中的“三大主力”，即张灵甫的整编74师、胡琏的整编11师以及邱清泉的第5军。以“三大主力”为骨干，国民党军编成了3个机动兵团：由汤恩伯指挥的包括整编74师在内的第一兵团，由王敬九指挥的包括第5军在内的第二兵团，以及由欧震指挥的包括整编11师在内的第三兵团。再加上原来驻扎在山东的以王耀武为司令官的第二绥靖区和以冯治为司令官的第三绥靖区，国民党军的总兵力已达24个整编师（军）60个旅，共计45万人。
蒋介石的作战设想是：打通津浦铁路徐州至济南段和兖州至临沂段的交通，占领鲁南解放区，然后集中主力向泰安和莱芜方向强行推进，迫使陈毅、粟裕部主力进入鲁中山区与之决战，至少要把陈毅和粟裕赶到黄河以北去，从而占领整个山东解放区。
3月底，国民党军打通了津浦铁路的徐州至济南段和兖州至临沂段。大规模作战开始向山东解放区的纵深地带推进。陈毅和粟裕拟以3个纵队迅速南下，诱敌回援，然后以5个纵队的兵力或打南线之敌，或打增援之敌。但是，部队刚刚南下两天，作战意图就已暴露。当面的国民党军第一兵团紧急向后收缩，第二、第三兵团向南下的华东野战军3个纵队展开了战役合围，陈粟部被迫停止在新泰、蒙阴一线。
在山东战场上，国共双方的战略意图都已十分明确。国民党军誓要攻占山东，而对于共产党人来讲，一个不容争议的前提是：山东解放区绝不能丢失。如果山东丢失，共产党人就损失了面积最大、兵力最多、地理位置最重要的生存空间，那么势必在全国战场总体态势上陷于极其被动的地位，尤其是这个局面发生在延安已被放弃之后。 陈司令的电报嗒嗒嗒 陈毅和粟裕制订了一个围点打援的“蒙泰战役”计划：攻击孤军防御泰安城的整编72师，诱使国民党军回援并相机伏击援军。4月22日晚，围攻泰安开始，但泰安守军异常顽强，陈粟想吸引的整编75、85师也按兵不动。
泰安最终被华东野战军突破，之后他们沿津浦路西侧南下攻击宁阳，意在把国民党军第5军调动起来以创造战机，并威胁国民党军的补给基地兖州。经过两天战斗，宁阳虽被攻克，但国民党军并未按陈粟所期待的那样调动。此时，在山东腹地大范围的地域内，国共两军开始了捉迷藏般的机动，双方都试图发现对方的破绽以寻求战机。4月28日，国民党军占领蒙阴，华东野战军趁敌未稳，以4个纵队的兵力实施反击，国民党军立即退踞蒙阴山区。陈粟不甘战机失去，拟攻击退守中的整编74、25、65师。但是，未等主力集结，国民党军第7军和整编48师已经靠拢过来，华东野战军只有撤退。5月3日，战机再次出现，华东野战军对刚刚占领新泰的整编11师形成包围之势，这一次，邱清泉的第5军迅速推进，以期与整编11师协同吃掉被夹在中间的华东野战军，陈粟只好再度命令部队撤退。
4月30日，国民党中央社徐州电：“逆沂河两岸北上的国军汤恩伯兵团，以压倒之势向前挺进，战果辉煌。”5月4日，国民党中央社徐州电：“临沂蒙阴道上国军汤恩伯兵团，又在青驼寺北造成空前大捷……”5月9日，国民党中央社徐州电：“国军北上，9日晨进抵蒙阴要塞雁翎关一带地区，对集中莱芜之共军主力，即时展开决定性之歼灭战。”
战机一失再失，部队来回调动，这种被称为“耍龙灯”式的作战，引起了华东野战军部队官兵的焦躁情绪，官兵中间开始流行一句顺口溜：“陈司令的电报嗒嗒嗒，小兵们的脚板啪啪啪。”陈毅、粟裕也十分焦急：如果再不寻找到歼敌战机，打一个像样的歼灭战，等到国民党军重兵调动完成，山东战场的形势只能更加恶化。5月4日，毛泽东来电，强调“要有极大忍耐心”。5月6日，毛泽东再次来电，要求“忍耐待机”。
为让国民党军放心大胆地前进，华东野战军主力又向后退了一点，撤至莱芜、新泰、蒙阴以东地区。这一带多岩石山地，山中小路崎岖狭窄，对于我军来说不受制约，却极其不利于国民党军重型装备的通行。就在部队已经开始调动的时候，粟裕接到前方的报告：9纵在坦埠以南受到整编74师的攻击。这一情况立即引起粟裕的警觉。接着，侦察部门截获了汤恩伯的一个作战命令，内容是：11日攻击坦埠，整编74师主攻，整编25、83师为其左右翼，除以一部控制孟良崮等要点外，限于12日拿下陈粟指挥中心所在地坦埠。 把整编74师“挖”出来 粟裕认为，国民党军的攻击计划有所调整，是要采取中间突破的方式，直接攻击华东野战军的指挥中心，令华东野战军陷于混乱，最后形成决战态势。对手虽然来势凶猛，但是粟裕意识到，苦苦寻找的战机也许就在眼前了。“因为在此以前，敌军密集靠拢，行动谨慎，一打就缩，很难捕捉”。现在既然敌人已开始全线进攻，“并对我实施中央突破”，那么我应立即改变计划，“以‘猛虎掏心’的办法，从敌战斗队形的中间楔入，切断对我威胁最大的中路先锋敌第74师与其友邻的联系”，然后将整编74师吃掉。
可以想见参谋人员的吃惊程度。整编74师是国民党军最精锐的部队，全副的美式装备，被誉为蒋介石手中的“王牌”。况且，目前整编74师居于敌人攻击阵形的中间部位，粟裕的设想显然违反了我军打击薄弱环节、孤立歼灭翼侧之敌的原则。而粟裕的依据是：整编74师虽然强大，但它的弱点也是致命的，那就是重装备进入山区后机动能力将受到严重限制，使优势装备反成累赘。再有，就是整编74师是蒋介石众所周知的嫡系，师长张灵甫年轻气盛，不可一世，这造成了该师与其他国民党军部队芥蒂很深，在我军坚决阻援的情况下，友邻未必会拼死援救。如果能将整编74师歼灭，将是对国民党军的一个沉重打击。陈毅听完粟裕的阐述，说：“好！我们就是要有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气概！不走了！打！”
华东野战军随即召开了各纵队首长参加的作战会议，决定以第1、第4、第6、第8、第9纵队以及特种兵纵队担任围歼任务，第2、第3、第7、第10纵队担任阻援任务。具体部署是：第1、第8纵队从整编74师的左右两翼迂回穿插，会同第6纵队断其后路。第4、第9纵队从正面出击。第1纵队以1个师阻击西南的整编65师，主力从整编74师和整编25师之间狭窄的缝隙揳入，割断这2个师的联系，并阻击整编25师，同时协同第6、第8纵队攻击整编74师的侧后。第8纵队从整编74师和整编83师之间揳入，以一部阻击整编83师，主力迅速攻占南面的万泉山，与第1纵队一起攻击整编74师的侧后。第4纵队在北面阻击向坦埠前进的敌人，然后攻占孟良崮。第9纵队在北面攻击雕窝。第10纵队在西北方向钳制莱芜的第5军并阻其南援，第3纵队也在西北方向阻击新泰一线的整编11师。第7纵队在东面阻击河阳方向的第7军和整编48师。第2纵队在东北面保障第8纵队的侧翼，并策应第7纵队的行动。同时，地方武装和民兵沿着公路进行破坏或骚扰。
从陈毅、粟裕的角度看，这确实是一个十分新奇、十分大胆的作战计划，因为在敌军密集的阵形中把整编74师“挖”出来并实施围歼，要冒被四周的敌人实施反包围的巨大危险。 
孟良崮战役作战图 包围与反包围 华东野战军战役发起时间被确定为5月13日黄昏。12日傍晚，蒋介石在其官邸召开了军事会议。这是一个置整编74师于死地的会议。在这间大客厅里，蒋介石和他的高级幕僚们像谈论一次出游计划一样，作出了在山东战场继续全面推进的决定。他们制订的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殊内容的作战计划，却产生了一个让共产党人永远津津乐道的著名的战例——孟良崮战役。 
孟良崮战役中的粟裕 1947年5月12日，整编74师开始向坦埠方向攻击前进。拂晓时分，其先头部队51旅以炮击为先导，向当面华东野战军第9纵队许世友部的阻击阵地实施攻击。9纵的任务是牵引74师前进，既不能让其攻击速度过快，以便给穿插的部队争取时间，但也不能把他打回去或是令他原地不动。部队在坚守阵地的同时适当反击，然后放弃阵地撤退，使整编74师始终认为当面的共产党军队根本无力阻挡。在这样的阻击中，整编74师两天之内仅仅前进了4公里。
在9纵阻击的同时，华东野战军各纵队按照各自的战斗任务迅速开始行动。第1纵队叶飞部以小部队阻击整编25师的同时，主力从整编25师和整编74师之间的缝隙向敌纵深迅猛穿插，先后攻占了蛤蟆崮、天马山和界牌等要点，另一部则逼近蒙阴城，构筑起阻击整编65师的阵地——连夜的大雾，不但给迅猛穿插的1纵带来了辨别方向的困难，也给国民党军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整编74师的军官们曾经发现侧翼出现了运动中的大部队，但由于大雾看不清，竟然主观地认为那必定是友军整编25师在向他们靠拢。其实，那是王建安的8纵。第6纵队王必成部攻击垛庄的战斗十分关键，垛庄是整编74师的后方补给点，攻击是否得手关系到能否完成最终包围。6纵一举将垛庄拿下后，整编74师的退路已断。张灵甫意识到自己有被包围的危险，下令全师向孟良崮和芦山地区收缩。至此，华东野战军已基本完成对整编74师的包围。
张灵甫知道退守几座光秃秃的山冈是无法最终取胜的，他的设想是：凭借整编74师的实力，共军根本啃不动，只要整编74师用顽强的防御把陈粟牢牢地吸引住，四周的友军乘势合围，就能为与共军在山东决战创造出一个最佳时机。蒋介石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绝好态势，他立即命令整编74师坚守阵地，吸引共军主力；命令位于新泰的整编11师、位于蒙阴的整编65师、位于桃墟的整编25师、位于青驼寺的整编83师、位于河阳的第7军和整编48师，分别从西北、西、南、东4个方向上火速向整编74师靠拢。
于是，孟良崮战场陡然显出惊人的战役格局：陈毅、粟裕部的5个主力纵队虽然包围了整编74师，但国民党军却以10个整编师（军）的大兵力对陈毅、粟裕部实施了反包围。狭窄的地域内数十万大军层层交错，扭成一团。 友邻的增援呼叫 崮，为山东腹地特有的一种坡度陡峭、怪石林立、草木稀疏、石质坚硬的石山。孟良崮，位于蒙阴东南约60公里处的芦山之中。主峰孟良崮海拔500米。15日下午，华东野战军对整编74师发起总攻。陈毅不断地给各纵队司令打电话，强调要尽快把这个“硬核桃”敲掉，阻击部队要坚决顶住增援之敌。
张灵甫在15日接近中午的时候，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恐惧。他开始向友邻部队呼叫增援，让他万分恐惧的是，被包围在中间的明明是他，可各友邻部队竟然向他发出了请求增援的呼叫。这其中，整编83师师长李天霞的心情应是最复杂的。张灵甫和李天霞同为黄埔毕业，1946年国民党军整编时，两人暗地里竞争“王牌”师师长的位置，结果张灵甫把李天霞挤了下去。张灵甫发觉被围之后，曾向第一兵团司令长官汤恩伯请求命令李天霞部火速增援。李天霞受命之后，仅派出1个团，冒充旅部番号，进至沂水西岸，最终还丢了阵地，导致张灵甫的1个旅被共产党军队分割出去。张灵甫在电话里向李天霞的一位团长发火，说若他的右翼出事，整编83师要负责。李天霞顺水推舟，立即命令这个团归张灵甫指挥。可是，他同时又给他的团长打去电话，暗示部队遇到情况就撤退。这还不算完，李天霞的整编83师不但没有再向孟良崮靠近一步，而且主力开始全部向东收缩，最终与整编74师拉开了一段无法弥合的距离。
15日黄昏，整编74师已被压缩于东西3公里、南北2公里的狭窄山地间，人员、马匹和辎重全部密集地暴露在共产党军队的炮火打击之内，一颗炮弹就能造成惊人的伤亡。晚上，张灵甫转移到一个山洞里，他再次向汤恩伯呼叫请求迅速解救。汤恩伯要求张灵甫主动向万泉山方向突围。张灵甫的回答是：本部已无力向万泉山实施攻击。16日晨，张灵甫藏身的山洞开始遭到炮击。共产党军队已经攻到咫尺之遥，“王牌”师到了它的最后时刻。山洞里的张灵甫已经绝望，决定与他的军官们集体自杀。16日下午17时，首先冲到张灵甫藏身山洞口的是华东野战军第6纵队特务团1营。1营向山洞逼近，冲在最前面的三连指导员邵至汉中弹牺牲。官兵越过指导员冒着血的身体，呐喊着拼死向前，在击毙了张灵甫的卫队长后，他们开始向洞内扫射。
战斗结束后，共产党官兵在山洞中找到了张灵甫的尸体。华东野战军用担架抬着这具遗体开始转移，两天后，由于天气炎热尸体开始腐烂，华东野战军花400块大洋买了口上好的楠木棺材，将张灵甫安葬于沂水县野猪旺村后的一座小山冈上。 |